老为民仆寻常事
王增藩
今年是全国政协原副主席苏步青110周年诞辰。从1980年3月起,我为苏步青同志担任23年的秘书工作,熟知作为数学家、教育家的苏步青,为我国的科学教育事业所作出的重要贡献。同时,在陪同苏老赴京出席全国人大、全国政协近百次会议过程中,了解到苏老对政协的尽职尽责、甘为民仆的可贵品质和感人故事。
“多做工作,尽绵薄之力”
十载明堂鬓已秋,如今更上协商楼。
老为民仆寻常事,尽罄余微方得休。
自从新中国建国前夕,第一次赴京参加全国自然科学工作者代表会议筹备会之后,直到1954年12月当选为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苏步青又上北京参政、议政。
其后,苏步青历任第二、三、五、六、七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六届全国人大常委,民盟中央副主席、民盟中央参议委员会主任委员。
1988年4月,相隔28年之后,时年86岁的苏步青又重返政协,当选为第七届全国政协副主席。10日上午,苏步青刚当选后就有新华社记者来采访。那时他心情很激动,有许多话要说,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就先表个态:“多做工作,尽绵薄之力,为人民服务。”
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有自己真正爱好的事情,才会活得有意思。这爱好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性情的,而不是为了某种外在的利益。苏步青在酷爱数学的同时,把参政议政当作自己的爱好,反映问题,发表意见,十分尖锐。许多大中小学的教师都把他看作自己的代表,平时就积极向他反映情况,并期盼能把大家的意见带到北京。
谈及教育经费问题不足时,苏步青深知当教师之不易,话语也尖锐起来:“比如像一块蛋糕,蛋糕大了,教育多得一点儿,蛋糕小了,教育少得一点儿,这个好理解。问题是现在蛋糕小了,不按百分比,有些部门照样得到一大块,而教育却被挤了,今年又要压缩,这怎么行?”他热切希望从上到下进一步认识教育的重要性,该给教育的钱一个子儿也不能省。
苏步青当时已执教60个春秋,深知教师的甘苦。他说:“现在物价涨得快,教师工资就增加那么一点点,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让教师整天为菜篮子、房子、孩子奔波,他就不可能全心全意搞教育工作。现在,小学教师不安心,师范院校招生很困难,大家都不愿当教师。”他抬高了嗓音,“这是很大的问题哟,比工农业减产还要厉害,比天灾还要厉害哟!希望政府能采取措施,不要让教师空欢喜。”值得欣慰的是,苏步青反映的这些问题,都已逐步解决,报考师范,当中、小学教师越来越成为青年的首要选择。
人要做成一点事情,第一要热情,第二靠毅力。各领域一切有大作为的人身上,都发现了这两种品质,苏老正是这样的人。首先要有热情,对所做的事情真正喜欢,以之为乐,全力以赴。但是,单有热情还不够,没有毅力是坚持不下去的。细心的记者发现,在公布的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和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的名单里,都有苏步青的名字。他自知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以前,自己觉得当政协委员就行了。但在上海市的差额选举中,苏步青还是被选上了全国人大代表。有几次苏步青既要参加人大上海代表团的会议,又要参加政协民盟组的活动,显得特别忙。但是凭他的秉性,当上了代表、委员,就应当尽责,所以累一点儿也不在乎。据秘书统计,从1978年苏步青当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之后,专程赴北京开会就近百次,极少请假,有时为了做到参加人大、政协两不误,在市内一天来去坐车近百公里。好在那段时间他身体尚健,旅途和食宿均没感到有什么问题。
幸福是一种内心体验,是心灵对于生命意义的强烈感受,因而也是以心灵的感受力为前提的。苏步青感到,当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是大众对自己的厚爱,这是幸福的,因而十分珍惜。每次参加会议,几乎都要发言,重点讲教育存在的问题,再就讲科技工作。干了几十年,总想把自己的看法跟大家交流,做好参政议政的工作。苏老的发言,经常被大会秘书处作为《快报》的内容,直接报送国家领导人。教育事业是人类最崇高的事业,教师不仅可以影响一个学校的孩子,还可以影响整个社会。由于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现在,教师已成为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苏老也如愿以偿。
人生是一个大事业。1992年,年近九旬的苏步青不辞辛苦,又一次出席全国政协大会。3月22日,虽然是星期天,然而委员们还在京丰宾馆的会议室里,热烈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组里的委员很爱听苏老发言:“中国人民是有气魄,有能力的。我老了,心有余,力不足,唐代大诗人杜甫的《石壕吏》中有这样几句:‘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在改革开放的事业中,我不能做什么大事情,但还可以像诗中的老太婆那样,给你们烧早饭好不好?我还可以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做点儿小事。”苏老穷尽人生的一切,为人民服务。对苏老的谦虚和奋斗精神,委员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教育秘书,当人民公仆
苏老把参政议政作为己任,具有内在的一贯性,总是兢兢业业、身体力行,积极出席七届、八届全国政协大会和常委会。他常常对我说,人民选你当代表、委员,你却不参政议政,有名无实,还不如不当。我们不难从苏老的话语中,感受到他的强烈责任心。在苏步青担任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20年间,一贯积极参会。平时,在大学里有许多人常来访,反映问题,提出建议,苏老总是关照我做好接待群众来访工作。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民来信来访很多,每周就有十几、二十封。这给秘书的接待和挡驾,带来了不少困难。一天,有位来访者要求苏步青为其伸张正义,因无介绍信,被挡在校传达室。我接到电话后,赶往了解情况。后来,我给他留了电话,以便进一步联系。经过了解,得知来访者受处分证据确凿,多次上访纯属无理取闹。过了许久,仍不见他上门来访。
经历此事,我觉得社会上情况太复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把不该“挡驾”的人也打发走了,苏步青显得有点生气。一位中学教师希望面见苏老,反映社会上个别人不尊重老师的行为。我以苏老安排不出时间为由,拒绝来访者的要求。来访者写信给苏老,对秘书无理挡驾表示不满。苏步青问我有无此事,我如实讲了情况,还强调说:“你年纪大了,哪有时间和他们磨嘴皮呢?”苏步青认真地说:“大家来见我,给我反映情况,这是尊重人民代表的举动。你怎能随随便便把人打发走呢?当然,有见与不见、早见与晚见之分,这就是‘挡驾’的‘艺术’。你要在实践中积累经验。”此后,我就比较重视接待工作。苏步青也从来访者中间获得许多来自基层的情况。经初步核实,不少情况在常委会上如实反映,收到良好效果。
苏老接到出差北京通知,总是两三天前就做好准备。别看他已高龄,但身体灵活,步履轻松,在生活方面很少需要秘书操劳。有一回,全国人大代表在北京开会,上海的代表们去看望苏老,很想做点好事。几位女代表窃窃私语,而后又像寻找什么似的忙了一阵。原来,她们想帮助苏老洗衣裤,苏老风趣地说:“她们想找到我换洗的衣物,没那么容易。我每天晚上洗好澡,就顺手将换下的衣裤洗干净,第二天一干就收起来,怎么找得到呢?”说来也有趣,几家大饭店,卧室里都备有“洗衣袋” ,可是从未赚到苏老一分钱。苏老严于律己,勤劳谦逊的品德,广获赞誉。
权力是人品的试金石,权力的使用最能检验出掌权者的品德。坏人本能地运用权力折磨和伤害弱者,善人运用权力造福和帮助弱者。苏步青和人民群众有着较广泛的联系,不少人从四面八方给他来信求助、求教。苏老喜欢亲自阅读回复,速度之快,令人意想不到。有一年,广东省某县中学一位校长来函,推荐一位学生的论文。苏老拆阅后非常兴奋,觉得作为高中生能写出这样优秀的论文,很不简单,便立即亲笔向北京某家杂志社作了推荐,还给校长和那位学生写了回函,给予热情鼓励。至于青年学生中的思想问题,苏老更是关怀备至,或请学生来办公室谈心,或写信开导,为求助者出招。由于寄给苏老的信很多,有些就不得不由我协助处理。
从理论上说,我深知为领导给群众回函的份量,这不仅要有职业道德,而且更要注意维护领导的声誉。但是,面对纷繁复杂的人民来信,要处理得好,尚需花费一番精力呢!刚接手时,我便遇到两件棘手的事:一是四川省的小朋友,每天都给苏步青爷爷寄来10多封信,起初我每封必复。过了几天,来信量激增,每天达20至30封,让我不知所措。另一件事,有关“任意角三等分”、“费尔马大定理”的数学稿件,多时每天两、三封,更使我伤透脑筋。
过河要有桥或船,成功办事不可缺少正确方法。苏老知道后对我说:“这究竞怎么回事?了解清楚后再复。”多亏苏老提醒,后来我了解到,这个省的小学教材中有一篇苏步青写的文章,老师课后布置学生每人给苏爷爷写封信,就这样,小学生的信像雪片似地飞来。我采取给学校统一回函的办法,工作量大减。至于数学爱好者的大量来函,是因为某些期刊进行不负责任宣传的结果,不少学生放弃基础知识学习,一头钻进“难题”之中不能自拔。我征求意见,以苏老身份在《人民日报》上作了公开答复,劝导青年学生不要再在这些问题上花费精力。后来,这类有关数学的来稿大大减少了。这两件事的妥善处理,使我感受到,苏老的心向着大众,又善于解决难题,力求取得实际效果。
安于平淡,为国家献策
苏老不肯承认自己老了,但又充满辩证思维。在此20多年前,有学生说他能活一百岁,苏老客气地说:活到哪就算哪!1995年9月,全国政协按有关规定为苏老装修旧寓所,那时只能暂居衡山宾馆。在3个月的日子里,我与苏老同吃同住同工作,可以说是朝夕相处。
对于一位年已93岁的老人来说,其健康与安全是我最担心的了。苏老身患多种疾病,稍有不慎,难免发生问题。但是,想到这是组织上交办的任务,自己有责任照顾好苏老的生活,便硬着头皮顶着困难上。100多天里,苏老坚持学习,锻炼身体,为的是继续当人民的公仆。与苏老相伴百日,我更多的是听苏老谈往事,接受爱国主义、社会主义的教育。我还抓紧机会,为苏老整理一些传记材料,《苏步青传》的一些内容,就出于这次长谈。苏老对此感慨不已,口中常念道:“没齿难忘。”在我与苏老合影的一张彩照背后,苏老为我题字:“增藩同志,相伴百日,非常感激,书此留念。步青,1995年12月31日。”
老是不知不觉来到的,“不知老之将至”实在是人的普遍心态,这能使人得以保持生命的乐趣和良好心态。自从1995年3月出席全国政协八届三次会议之后,93岁高龄的苏步青因年龄和健康原因,再难以赴京参政议政了。他的生活圈子一下子缩小了许多,除了个别的应酬之外,便开始过上平静而单调的晚年生活。
最耀眼的绚烂归于平淡。苏老仍是个闲不住的人。许多重要的问题还一直在他的脑际萦绕。比如,基础科学研究和人才培养,对加快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和全民族科学文化素质具有的重要意义。在1995年4月18日,苏步青与朱光亚、卢嘉锡、曲钦岳、陈佳洱、郝诒纯、徐光宪、唐有祺、唐敖庆、谈家祯、程民德11位科学家怀着高度的责任感,给江泽民主席和李鹏总理发出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和保护基础科学研究和教学人才培养的呼吁书》,建议尽快建立“国家基础科学人才培养基金”。
1996年4月,苏步青等11位科学家收到国务院办公厅秘书局的正式函复:
我们受国务院领导同志的委托,以十分高兴的心情向你们报告,你们1995年4月18日致江泽民主席、李鹏总理,呼吁进一步加强和保护基础科学研究和教学人才的培养,尽快建立“国家基础科学人才培养基金”等建议,在江泽民主席、李鹏总理和宋健国务委员的直接关心下,已有了结果:1996年2月17日,国务院批准建立“国家基础科学人才培养基金”。“九五”期间,由国家财政每年专项拨款6000万元,5年累计3亿元,用以支持该基金。
收到这样的函复,苏步青欣慰地笑了。
中科院院士李大潜在《苏步青传》的序中写道:“苏步青老师是一位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充满挚爱的革命知识分子和忠诚的爱国主义者。”“凡是党和国家提倡的事,凡是对人民有益的事,他总是衷心拥护,绝不三心二意、更不阳奉阴违。他对党和社会主义事业的信念明确、坚定”。 “他对党的高度信任和崇敬,他对党的热爱是发自内心、言行一致的。一个热爱祖国、具有崇高共产主义理想的伟大数学家,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呢?!”苏老作为中国共产党的诤友,积极参政议政所表现出的崇高品质,受到人民的敬仰,更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作者为复旦大学研究员、曾任全国政协原副主席苏步青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