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为充分体现我校老教授的政治优势、经验优势、威望优势，进一步推进老同志在当前“三全育人”综合改革背景下发挥作用，2019年，我校设立了老教授课程思政工作坊。在老干部党委的统筹下，由老干部工作处牵头负责，联合退休教职工工作处、教务处、党委教师工作部等部门，共同推进老同志参与学校中心工作。2020年，工作坊联合《复旦》校刊，开设“老教授谈教书育人”专栏，特邀各院系老教授结合多年来教书育人的经验，围绕“我所开设过的课程”、“我当年是怎么编写教材的”、“我当年是怎样在教学中对学生进行价值观教育的”、“我们当年是这样备课的”等主题撰写文稿，传授经验为主，讲述当年故事为辅，为广大在职教师备课、教学、教材编写等方面提供借鉴和参考。
百廿复旦正青春，教书育人薪火传。“老教授谈教书育人”专栏系列文稿，既在《复旦》校刊定期发表，也在《校史通讯》和复旦主页“相辉笔会”刊登，并陆续在“旦园枫红”公众号加以推送，通过个人回忆与历史见证，展现120年来的复旦故事、师德传承和教书育人的温度。本期与您分享邱德仁老师的回忆文稿，一同领略程晚霞老师当年教书育人风采风范，并借此表示敬意和谢意。
工匠精神：程晚霞对我国光谱事业的基础贡献
邱德仁
1938年6月生，浙江湖州德清人。教授。1955年9月考入复旦大学化学系学习，1960年7月毕业，毕业后留校任教至1998年7月，退休后又被返聘工作至2015年。在职期间，开设分析专业课、原子光谱分析、工业分析化学等课程。1987年-1989年比利时Gent大学访问学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两项：氢化物发生法机理与应用与光谱线超精细结构。主要论著包括《原子光谱分析》（复旦大学出版社），《工业分析化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A/mm 和4A/mm 光栅光谱仪图谱》（邱德仁、程晚霞合著上海科技出版社，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及共同作者共15本；在国内外重要学术期刊上论文近100篇。1985年参与建立中国光谱学会，任发射光谱秘书、上海化学化工学会分析分会秘书，担任《光谱学与光谱分析》《理化检验》《化学世界》期刊编委。
程晚霞
1939年6月生，浙江金华永康人。1954年7月始担任复旦大学化学系教辅，至1994年7月退休。工作期间分析了我国的全部铀矿并测报我国稀土矿，曾连续三年（1958年——1960年）获得上海市先进工作者称号。
我与程晚霞的初识
程晚霞，50 年代在复旦工作的人大多认识她——化学系一个个子小小、少言寡语、面带微笑的教辅。1954 年，她初中毕业就和一批同班同学分配到复旦大学做教辅。她在复旦大学工会办的夜校读完高中，毕业又旁听修学了化学系的无机化学、分析化学两门课程。进复旦后，她先后在化学系物理化学教研室、分析化学教研室做教辅，1958 年调到光谱实验室。同年，为了配合国家急需自主发展原子能事业，吴征铠教授建立了一个“第一大队”的独特编制，还毅然放弃了他已经颇有成就的光谱研究，把光谱实验室让出来归“第一大队”使用。程晚霞属于第一大队编制，因此调到光谱分析实验室。
程晚霞在拍摄光谱
国家急需要分析铀矿。当时我国地质部门已经找到 500 多个铀矿，需要对它们作出评估，包括确定铀矿的类型、矿区的分布等，以便决定哪些储备，哪些先用，怎样提取和综合利用。当时地质部只有一个在合肥的地质部中心实验室，聘用苏联专家进行光谱分析，分析结果完全被苏联控制。吴征铠担起了取代苏联专家，进行自主分析铀矿的任务。于是，就有了让出自己的光谱实验室，在化学系组织“第一大队”编制的举措。吴征铠和程晚霞以及我第一次见面时，交代了保密规则，又说这个工作我也没有做过，你们要在实践中不断学习。然后又带我们到化学系图书室，在书架上取出一本 Ahrens 编写的Spectrochemical Analysis，说这个美国人是美国制造原子弹时在南非约翰内斯堡建立了光谱实验室分析铀矿，这本书可以借鉴。
她几乎两三天才睡一次觉，就这样坚持了整整三年！
粗略估计，从1958年到1960年，程晚霞完成的这项工作共计分析铀矿矿样15 万个以上。铀矿分析除了目标元素铀外，还要估测用于判定铀矿类型的共存的标志性元素钍、锆、钇、钒、铌、钽、磷、砷等稀有元素。程晚霞深知自己的工作对国家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在近 3年中，她年复一年、夜以继日地连续工作 2、3 天，才回 800 号宿舍睡一次觉再干。这样一直坚持了整整三年，直到这项任务完成。这是复旦对我国原子能事业奠定最基础工作的一份奉献。程晚霞勤奋、实干而又有成效的工作使她连续三年获得上海市社会主义积极分子的光荣称号：1958 年上海市妇女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1959 年上海市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1960 年上海市文教战线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
程晚霞在拍摄光谱
为了确保工作顺利进行，分析中的所有环节，包括车制电极，装载矿样，登记，摄谱，干板暗室处理，读谱以及抽时间去订购与提领光谱干板、石墨电极等消耗性质材，配制显影液、定影液等等，程晚霞总要亲力亲为，避免差错，却又能够安排得有序不紊，不浪费时间。各个环节的细致认真、一丝不苟，确保了她多年来分析的数以万计的样品都得到成功，从未发生过因细节上的差失而需要返工重做。
多做、多记、多实践，熟能生巧
如此高强度的连续分析，工作中的认真专注和一丝不苟，使她熟悉了所有元素的分析线，以至可以不使用图谱工具书，仅凭肉眼扫视一遍，就能报告出试样中的所有目标元素和半定量估测。这也大大加快了铀矿分析工作的进度和速 度。她在做光谱分析时，还注意倾听弧烧过程中的放电声音和声音的变化，观察电弧颜色和颜色的变化，及时分段曝光。这帮助查谱时预判试样的组成，并减轻光谱干扰的影响，准确地查谱。她观察到的各种元素进入弧焰的次序和规律，后来和Ahrens 的光谱分析专著、苏联鲁萨诺夫的光谱分析专著所叙述内容比较，竟惊人的一致。她根据自己的弧烧和曝光经验，设计了不同孔径、不同孔深的电极打孔钻头，用于不同分析目的，以达到最佳的分析效果。复旦来过多批大专院校、科研院所以及工厂学习进修光谱分析技术的人。有进修教师问她，你怎样记住分析谱线的，她说：多做、多记、多实践，熟能生巧。作为波长标尺的铁光谱有几千条谱线，每一小段都不一样，就像人脸各不相同。记住了不会认错人，记住每一小段铁谱和各元素的分析线，读谱时很有用。
程晚霞和邱德仁在测微光度计上观察谱线超精细轮廓
程晚霞对谱线熟悉令人称奇。有次我分析一个金矿，查谱时我自言自语说，这个金矿不得了，金的非灵敏线都出现了。她过来眼睛一瞄，说你错了，这是铅线，金线还要偏过去一点。我拿来图谱工具书和谱线表对照，果然她是对的。她竟能在20倍投影仪下辨别一根头发丝的位置偏差。
我和程晚霞编制了当时世界上最详细的图谱工具书！
我们曾经商讨过，我们做光谱分析，以后要编一本世界上最详细的图谱工具书。大约在 1980 年，她对我说，所有元素的标准溶液系列都已经配齐了，一口小木橱装满了一排排配制好的溶液滴瓶。原来她在工作中做有心人，积聚了各种元素的高纯化合物，尤其是稀少的、不易获得的标准品。1980 至 1983 年，我们天天晚上在实验室做编制图谱的工作，到物理楼锁门才离开实验室回家。1984 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了我们所编的《2Å/mm 和 4Å/mm 光栅摄谱仪图谱》。这套图谱编制了一万多条谱线，是世界上最详细的图谱工具书，远远超过图谱权威苏联地质科学院编的 1400 条谱线的图谱。所有的谱线全部是程晚霞选定编制的。后来这本书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奖。同事对我说：“这套图谱，没有程晚霞，你是编不出来的”。真是说得千真万确！她对大量谱线的熟记于心，是编制图谱时选择谱线、精准标画谱线波长位置的关键。
1964年在杭州
程晚霞很注重勤俭节约
第一大队有独立的领物购物系统，经费不受限制，但程晚霞还是注意勤俭节约。光谱干板和光谱纯电极是两项当时依靠进口的消耗性材料。程晚霞在暗室中裁割光谱干板的技术令人称奇。由于装光谱干板的暗盒尺寸是 6x24 厘米，采购来的干板是 9x24 厘米，必须在暗室中用金刚刀裁割。记录光谱的暗盒两边有高低不同的定位铆钉，干板必须压在铆钉上，才和光谱焦面吻合，摄取到的光谱才清晰。裁割光谱干板的工作只能在暗室中做，程晚霞竟能在黑暗中完全靠手摸，精准定位裁割，多年来全部成功没有损耗。余下的 3 厘米宽的干板再割成两条，用于少数试样的分析。
程晚霞与邱德仁在家里
光谱纯石墨电极也是一种消耗性材料，用量很大。进口一支 2 卢布，当时约合人民币 3 元，相当于当时大学生一星期的伙食费。通常割成 8 段，每次分析，上电极下电极耗用 2 段。用过的电极被试样污染了，就要废弃。为了节约使用，程晚霞把一支切成 9 段，还把已使用过的电极收集起来，尾部磨成锥形，分析矿物试样时做上电极用。电极回收使用，节省了不少消耗和经费。
程晚霞对光谱仪器也十分爱护和保养。光谱仪经她三十六、七年的使用，技术性能丝毫没有降低，外观上仅移动光谱干板盒的手柄和调节光栏的旋钮表面有轻微锈斑，看上去像新仪器一样。
关于程晚霞的二三事
“大跃进”期间，国家提出“教育要结合社会实践”。包头钢厂是苏联“援建项目”，由苏联勘探、建造。炼出钢铁，连钢渣都全部运回苏联。1959 年，赫鲁晓夫企图控制中国没有得逞，恼羞成怒撕毁协议撤走专家，包钢的钢渣也不要了。后来我国把钢渣做成了抽水马桶。不料日本大量购买马桶，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化学系顾翼东教授去北京开会，地质部门专为此事找到他，要他查查是不是有什么有价值的稀有元素。顾翼东教授带了一大包马桶碎片回来。程晚霞分析后发现，竟含有大量的稀土元素和耐熔元素铌、钽、锆、铪。为了确证，她又要来不同地点的原矿、不同批次钢渣，分析了两、三百个样品，得到结论这是一个稀土富矿。于是，包钢不再利用钢渣做抽水马桶了，专门造了小铁路堆放钢渣，把稀土资源储存起来。顾翼东和他带领的无机化学教研室，此后把稀土化学作为研究方向，为国家做出不少贡献。
1966 年，北京有领导要赶时髦喝矿泉水。当时法国的 Vichy 矿泉水在世界上占一半多市场，是名牌。它有两个品种：普通型和掺碳酸锂的健脑型。购进矿泉水的领导要求北京食品研究院分析，但食品研究院正好要搬迁，实验室和仪器都无法工作。在食品院负责这项工作的化学系 65 届毕业生蔡心尧，只好回娘家找程晚霞帮忙。程晚霞分析结果发现含有致癌物质铍，分析了两种类型矿泉水的多个批号，确认铍是原水中的成分。报告引起法国方面的质疑，他们寄来他们的英文版分析方法。我翻译了给她看，她一语就道出关键：他们用交流电弧，温度低，我们用直流电弧，温度高，铍是高温元素，要弧烧到最后才进入弧焰被激发的，并且铍的分析线在紫外短波端头，容易被忽略，他们漏检了。我把我们的分析方法用英文写给 Vichy 公司，讨论他们可能漏检的原因。此后 Vichy 矿泉水就退出市场了，改做化妆品，现在“薇姿”也是化妆品名牌。
结语
程晚霞与邱德仁的金婚纪念
曾经有人说，程晚霞没有学历，没有外文，没有理论。她听了置之泰然，说“没有这些，我也应该尽力做好每一个我应该做的工作”。我想，这就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倡的工匠精神。每一个劳动者诚实劳动，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精益求精，为社会主义祖国添砖加瓦，就能把祖国建设得越来越繁荣昌盛。程晚霞带领我进入了光谱分析技术领域。我和她在光谱实验室一起工作了36 年多，直到她 1994 年退休离开光谱室。2021 年，程晚霞平静离世。谨以此文追思她对待工作的工匠精神和奉献，是为纪念。